京洛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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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人杀死"L"(10)

chapter5 照片里的死亡

转眼又是周六。见面的地点是一家宠物医院,位于居民小区门口。数月间来过太多次,几乎成了我们的活动根据地。

 

这么一说,好像我已变成游手好闲的学生,堕落到日常陪刘北安胡闹的地步。可实际上,我从未放弃严于律己的生活方式,依旧准点上课,课余时间泡自习室,去图书馆借书,去书店里买英文期刊,每周洗床单……

 

陪刘北安浪费时间,仅限于周末。

 

医院门面不大,大体与街边拉面馆规模相当。作为患病动物的聚集之处,味道自然不怎么令人愉快。猫狗的体味、清新剂味、小便味和消毒药味混在一起,有如一层薄雾,终日笼罩着这家小小的宠物医院。橱窗里关着一些寄养的动物。三只猫在睡觉,另有一只萨摩亚犬醒着,了无生趣地啃咬着铁笼栏杆。

 

其他人还没到,刘北安一个人大刺刺地坐在候诊区。右手边放着一个黑布遮住的方形物体。

 

我径直在他身边坐下,“医生呢?”

 

“在里面给一只泰迪做手术。年纪很老的狗,毛秃了,全身都是病。这次要切除整个胆囊。”

 

这家医院奉行小本经营主义,只有一个医生兼店长。忙不过来的时候,他的母亲偶尔会来帮忙记账和打下手。因为人员稀缺,看诊的等待时间长,诊治费用也相应的便宜。就我们贫瘠的活动经费而言,这种小店再合适不过了。

 

“还没轮到我们?”

 

“下一个就是。”

 

我望向他手边的方形物体,“今天这只,很安静嘛。”

 

“安静?抓它时又闹又叫的,简直疯了一般。”刘北安挽起袖子,向我展示胳膊上梅树般的血印。

 

我小心翼翼地揭开黑布一角,一只瘦弱的狸花猫全身瘫软,仰躺在铁笼里。左前肢软绵绵地探出。随着光线射入,它略微转动一下布满血丝的黄眼珠,茫然注视我的脸。大约看了五秒钟,便收回其微弱的视线,瞳孔重新失去焦点。

 

“可怜的小家伙。”

 

“可怜?今天可是它的幸运日。”刘北安说,“从此可以告别额外烦恼了。”

 

“那是你作为人类的想法。”

 

“向你科普过很多次了,对于猫来讲,性欲什么的,只是单纯的负担而已。”

 

我重新盖好黑布,避开与他的又一次争辩,毕竟嫌麻烦。

 

去年圣诞节至今,刘北安一直致力于开展他的NFNK活动,并坚持把我与苏喻姐妹作为团队的一份子叫上。按他的说法,捐款是大家一起募集来的,就要一起负责到底。

 

负责到底的方法,就是一起确保捐款用于贯彻活动宗旨,换而言之,用于控制野猫的种群数量。

 

三个月来,共有七只野猫被我们的红肉罐头所吸引,关入铁笼。以种类划分,多半都是短毛土猫,褐纹猫和黑猫居多。它们被送进手术室,做了绝育手术——永久失去身上某一重要器官。

 

作为一只猫,它们真能意识到手术前后自身的变化吗?据我观察,它们好像全然不在意。即使被骗,也从不记仇。大部分还与我们异常亲密,甚至有几分家猫的样子了。

 

好吃好喝的饲养一周(刘北安把它们关入笼子,暗中养在宿舍里),伤口愈合后,猫们被重新放归城市。对于这一段经历如何评价,我不得而知。

 

假以时日,它们是否会发现自身的缺损,视之为毕生耻辱,提醒后代要远离人类呢?

 

对了,也不会再有后代,无所谓了。

 

 

 

因为是周末,带宠物问诊的人不少。刘北安无师自通的充当了接待员角色,帮忙预约看诊时间,留联系方式。我对于他这种热心肠多少有些佩服。

 

日色微微偏西,一个中年男子闯入诊所。他胡子拉碴的,衣服上有好几块明显的油腻污渍,袖口沾有白色毛线,俨然文明城市评比的整顿死角。

 

他四下张望一遍,“张医生今天不在?”

 

“在里面手术。”

 

男子哦了一声,也在候诊区坐下。

 

他找的张医生,就是这家店唯一的医生兼店长。

 

半年前,刘北安手握募集到手的万元巨款,踌躇满志的想要清除学校附近的所有公猫睾丸,却很快被医院开出的绝育手术费用吓倒。他只得踏遍方圆十里的宠物医院,低声下气地咨询批量阉猫有没有优惠。只有这家的店长在惊讶过后笑着给予了肯定答复:

 

“可以啊,五只八折,十只七折。”

 

“不能再便宜点?”

 

“等你真找来那么多猫再说吧。”那时店长如此回答道。

 

“事到如今,数量已经达标了。要不要再还价看看?”刘北安问我。

 

我心不在焉地听着,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了邻座的男子身上。乍一看他的行为举止无异于常人,细究却蕴含不少古怪之处。

 

一般人只在宠物生病的时候来宠物医院,就像医院门诊大厅通常只有病人和陪同的家属一样——但男子并未携带任何宠物。

 

如果他是偶然路过,突然发现这里有家宠物医院,想替家里的宠物咨询病情,没有带上得病的宠物。倒也说得通。但他进门就找张医生,明显有备而来。

 

“咪唔……”

 

刘北安身边的铁笼模糊传出了一声猫叫,男子猛地扭过头。在黑布的遮盖下,他没发现猫的踪迹,很快失去了兴趣,重新望向房间的一角。

 

我顺着他的目光观察。视线的落点是西侧的照片墙,又名“寻猫角”。之前听店长说过,猫这种动物不认家,很容易走丢。他在店里做了一个公益性质的照片墙,附近丢失宠物的人(丢猫的占绝大多数)都可以把宠物照片贴在那里,广而告之,请其他人帮忙寻找。

 

据说效果不错。会来宠物医院的人本身就是养宠物的,比一般人更留意野外遇到的猫狗。一般人恐怕连路上的猫狗种类都分不清,更别说能根据照片认出是哪只。

 

“喵呜……”猫叫声再度响起。

 

刘北安掀开铁笼上的黑布,将手指伸入栅栏缝隙,轻抚猫脊背上一根根突出的骨骼。虽然身处睡梦中,狸花猫还是微微打冷颤,明显有所抵触。

 

“挺怕人的。”

 

“野猫不都这样。”我随口回答。

 

“这家伙格外怕人,你都不知道我抓它费了多大劲。”刘北安炫耀似的说,“吃过安眠药,半睡半醒之际,它还对我又抓又咬。”

 

男子直愣愣地盯着我们。我猛然意识到不对劲,赶紧用眼神示意刘北安不要继续说了。但他完全没理解我的意思。

 

“一般的猫只要给猫粮,多少会靠近。胆子小点的多给几次也就不怕了。只有这只特别难搞,就算给吃的也绝不让人靠近。我后来没办法,找张医生搞了点手术用的安眠药,掺在鸡肉罐头里,远远见它吃了……”

 

男子腾地站起来,“这只猫是你们捉来的?”

 

“是啊。”刘北安毫无警惕心地回答。

 

糟了,我心想。

 

“你们凭什么这么做?”男子吼道。

 

“你知道流浪猫会对生态造成多大危害吗,根据“IUCN”,也就是“国际自然保护联盟”的定义……”刘北安不甘示弱,大嗓门地回应。

 

男子气急败坏,脸胀成猪肝色。眼见大事不妙,我赶忙介入调停。

 

“别误会,笼子里是只野猫。”

 

刘北安依然在絮絮叨叨“NFNK(不领养不投喂)”的原则,男子可能根本没听到我在说什么,他伸手揪住刘北安的领子,一把提了起来。刘北安半悬在空中,双脚乱蹬。俨然动作片般的场面。

 

但眼下不是佩服男子臂力的时候。

 

“我们是做公益活动的,只抓野猫做绝育手术,绝对不碰有主人的家猫!”我提高嗓门喊道,“与你丢的猫没有半分关系!”

 

男子多少冷静下来,松开双手,颓然坐回原位。

 

刘北安“啪”的落在地上。没等他爬起,男子像意识到什么似的,再度兴奋起来,“你怎么知道我丢了猫?”

 

我扶起蹲在墙角大口喘气的刘北安,“我也是猜的……我们是大学生。不相信的话,可以给你看学生证。抓猫是想给它们做绝育手术,创口一复原就放走。这点张医生可以帮我们作证。”

 

“就是,我们可是好人。你再靠过来我就报警了。”刘北安一边吐舌头一边松开衬衫领口的纽扣。

 

“你先闭嘴!”我呵斥道。

 

在我的反复解释下,男子才多少相信,并向我们说明了丢猫的前因后果。他是一个开面馆的个体户。前年冬天捡了一只路边垂死的幼猫,养在店里。起名叫“咖啡”。猫很亲人也听话,终日蹲在店门口。结果上周突然不见了。他已四处寻找了一星期。

 

“会不会是发情后跑丢了?”

 

“不会,那是一只做过绝育的公猫。”

 

稍后,医师兼店长从诊疗室出来。为我们证明了清白。不过他也没有猫的消息。男子道过谢,神色郁郁地走了。

 

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刘北安问我。

 

“知道什么。”

 

“当然是丢猫的事啦,说是猜出来的,可也太戏剧性了吧。莫非你会读心术不成?”

 

“世上不存在那种东西,我在心理课上刚学过。”我苦笑道,“只是凑巧注意到他刚进门就不时盯着告示栏看,应该是丢猫后,第一时间把照片贴那里了吧。”

 

店长点头说道,“没错,确实贴在那里……”

 

我们在照片墙前聚拢。木制告示栏上横七竖八的贴了二十余张照片。多半是品种猫,包括加菲、英短、美短等等。想来是丢了土猫,还肯认真找的人不多。不过也有五只土猫的照片,其中两只花猫,剩下的一橘一白一黑。

 

“那只猫还挺好看的……”

 

“先别透露是哪一只。”刘北安打断店长的话,拍拍我的肩,露出欠揍的笑容,“你也别问,猜猜看如何?”

 

“猜?”

 

“是啊,刚才你猜出那人丢猫了。再表演一次,能不能猜出是哪张照片?”

 

怎么可能?刚才只是机缘巧合。若次次都这么顺利,我不如去当侦探好了。正想摇头认输,我却从照片里看出了点踪迹,难道当真意外的好猜不成?

 

那么多照片里,基于某个理由,只有两幅让我特别在意。

 

我左右交替观察这两幅照片。比较当中,这几个月与野猫相处的记忆浮上心头。猫这种生物,一旦与你熟悉起来,常常会用头顶或脸颊顶你挤你,然后侧过身磨蹭你的膝盖,最后用尾巴稍微环绕一下。做完这些动作,抬头喵喵叫。如果你伸手去抚摸它的下巴,猫很快就舒服得“咕噜咕噜”,瘫软在地上打滚。

 

一种预感浮上脑海。

 

“是左下角倒数第三只吧。”

 

店长惊讶得瞪圆了眼睛,“确实是。”

 

刘北安来回打量照片与我的脸,像见了鬼一样,“真的假的,这都能猜到?”

 

“照片上有线索。”我压抑住炫耀的冲动,尽量平静地回答。

 

推理的过程,我本打算卖个关子,等苏喻她们来了再解说。但架不住刘北安的软磨硬泡,还是先解释了一遍。

 

“精彩!”听完后,店长笑着说,“没考虑过当个侦探什么的?”

 

我感到脸上一红,“只是性格上喜欢穷究事理而已。”

 

他摇摇头,“你恐怕没意识到,这是相当罕见的才能。一般人横竖达不到这一境界,不应该浪费才对。”

 

他的话让我多少有些飘飘然,刚反应过来应该谦虚几句。他已拎起装猫的笼子,说着“老价格啊”,径直走进手术室。狡猾的社会人!

 

刘北安却拿他的客套话当真了。摆出一脸的不以为然,嘟囔着:这算什么,只要时间充裕,谁都可以推测出同样的结论。

 

 

 

可他毕竟还是很在意。苏喻两姐妹一到,他就忍不住拉住她们,第一时间把事件全过程绘声绘色的讲解了一遍。

 

听别人描述自己的所作所为,总觉得怪怪的。像是观赏哪里扭曲过的现代派画作。在刘北安的诠释下,整件事添加了不少主观色彩。我忍不住想指出丢猫的男子并没那么凶,也没当真动手打人,却被刘北安制止了。

 

“你已经出过风头了,大侦探。这次换我解说。”

 

他把两个女孩领到照片墙前。

 

“这里面有一张特殊的照片,能看出来吗?”他说。

 

“莫非是那只走失的猫的照片?”苏喻问。

 

苏颖没有说话,直直望向左下角第三张照片。目光凝住不动,明显发现了问题所在。

 

我相当吃惊,刘北安描述里明明缺失了三条关键性线索。

 

“你看出来了?”

 

苏颖沉默不语。我注意到她的脸色不知何时苍白起来,像涂了一层歌舞伎的白粉,双臂御寒似的紧紧拢住胸口。

 

“不舒服吗?”苏喻也注意到了,关切地问。

 

苏颖微微颤动嘴唇,但没道出成型的言语,只有古怪的喘息声。像是喉头气管开了数个小洞,每次呼吸都从洞里漏出气来。 

 

我竖起食指,在她眼前晃了晃,她的眼神冻僵了一般,瞳仁黯淡无光。全身只剩下不时眨动眼皮的微小动静。

 

“怎么了,老毛病犯了?”苏喻抓住她的胳膊,紧张地询问。 

 

“换个地方呆会,”她勉强挤出声音,“能通风的地方。” 

 

“去候诊区的长椅休息吧,动得了?” 

 

她微微点下头。苏喻扶着她发硬的胳膊,靠墙坐下。我和刘北安手足无措地在一旁看着。

 

“叫店长出来看看?”我问刘北安。

 

“他是兽医哎?”刘北安瞪大眼睛。

 

“基础的医疗理论都一样吧。”

 

苏喻制止了慌乱的我们,“没事的,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就好。”

 

“可是……”

 

苏喻摇摇头,我从她的眼神中读懂了什么。

 

“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?”

 

苏喻迟疑片刻,“她小时候偶尔会这样,但很久没发作过了。总之,是那种花时间休息就会恢复的问题。”

 

果然如她所言,大约十分钟后,苏颖的脸颊泛出一线红晕,尽管微乎其微,毕竟是好转的表现。

 

“好点了?”

 

苏颖干涩地低语,“感觉还行,我们走吧。” 

 

“真没问题了吗?” 

 

“没事。”苏颖说,“只是呆在这里不舒服。”

 

“不怕,放心好了。再静静待上十分钟,观察观察。” 苏喻谨慎地建议。

 

我与刘北安对视一眼,心中充满了疑惑,但眼下似乎不是方便问出口的时候。

 

稍顷,店长从手术室出来。见此情状,倒了热水,还热心地搬出午休用的躺椅,提议苏颖躺下休息。但她还是拒绝了。

 

从医院出来,刘北安张罗着要拦出租车送她们回去,苏喻说不用那么麻烦。我也想上前帮忙拦车,有人用指尖捅了捅我的腰。

 

扭过头,苏颖正盯着我。

 

“你也看出来了吧,那幅照片不对劲的地方。”

 

我点点头,想必她跟我一样解出了照片墙的隐藏谜题。

 

“为什么?那本该是只有我才明白的。”她皱着眉头,十分困惑。

 

“没那么夸张吧。只要仔细观察,大家都能发现。”我回想起店长装腔作势的吹捧,“活在世上,最好不要认为自己有多特殊。”

 

“我才没那么自以为是……算了,就当作是那样吧。”她用鼻子深深吸气,“可既然看出来了,为什么不提前告知,故意吓唬我不成?”

 

我深感莫名其妙。她刚才的表现,难道是被照片吓到了?可无论怎么看,那都是张要素健全的照片,健全到乏味。照片是在面馆拍的,出镜的只有吃面的食客与那只猫。猫在灿烂的阳光下怡然自得。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恐怖的地方。

 

难道是因为刘北安刚才装腔作势,肆意在故事中加入悬疑要素,把我的推理过程说得太过邪乎,对小孩子来说甚至有点恐怖?

 

我眯缝起眼睛细看苏颖的脸。她仍然脸色疲劳,呼吸急促。怕冷似的抱住肩膀,时而不规则的抖动身体,活像刚刚捞上岸的溺水之人。

 

“如果刘北安的话吓到你了,我很抱歉。可那终究只是推理而已,算不上现实发生的事情……”

 

“可我看到了,那只猫确实死了。” 

 

我全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,几乎下意识地笑了笑,说:“你弄错了吧?谁也没说过那只猫死了。它只是走丢了,可能在哪里迷路了,说不定过几天就自己找回去了。” 

 

“不会回来的,”她深吸一口气,“有人杀了它。”  

 

“等等,”突如其来的恐怖的话语令我陷入混乱,“我不明白,你到底发现了什么?”

 

她左右摇晃两三次,用鼻腔深深呼吸,终于站稳,“视野上下晃动,看不清凶手的面孔,但应该是个男人,指节很粗。他开车进山,后备箱装着杀死的猫。之后是白色月光、蝉鸣、土腥味、铁锹磕碰声,猫的尸体埋在一棵水杉树下。”

 

送走出租车,我和刘北安又忙着安顿做完手术的猫。回到宿舍,躺在床上,我才开始细思苏颖说的话。

 

一字一词的意思我固然理解,但整体意味什么,完全莫名其妙。

 

照片里的猫死了?

 

开车的男人?

 

若她所言不虚,我应该找到心理学的任课教授,告诉他世上确实存在读心术才对……

 

怎么可能?

 

小时候的我,也常常幻想自己有超能力,读心术、瞬间移动、时间暂停……

 

苏颖这孩子看起来很聪明,但越是这种孩子越容易钻牛角尖。下次见面,我应该以成年人的角度给她建议——奇怪的妄想要和现实区分开来。

 

这一天着实累得够呛。我把多余的思绪排出脑海,蒙上被子睡觉。

 

不久,意识渐渐模糊,耳边突然响起一串刺耳的响动,我顿时睡意全无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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