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洛线

喜欢写东西,希望写的东西有人喜欢

无人杀死"L"(13)

chapter7 无人行星的故事

隔周周日,我推掉所有安排,准时来到刘北安短信约定的见面地点。

 

这段时间,我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集中注意力。看书也好,听音乐也好,做饭也好,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苏颖的一举一动,无论如何也没法将其猜出结果的画面从脑海中驱逐出去。

 

我甚至特意回到宠物医院,重新审视那副照片,试图从中找出之前忽视的线索:

 

照片大概是凑巧拍摄的,充满了偶尔为之的感觉。我尝试在脑海中还原拍摄的过程:一个日光温暖的午后,猫惬意地蹲在条凳上面舔毛,过来吃面的食客看到这温馨的一幕,忍不住拍了下来。柔和的光线配着猫的花色,整个画面色调饱满,气氛温馨,食客得意地拿给老板看。老板看完十分欣赏,把照片保存了下来。我边看边猜想着照片背后的故事。

 

看了很久,实在联想不出更多了,只得放弃。

 

若是能从这张照片推测出案件发生的全程,不就是所谓的超能力吗?

 

若是上电视表演,绝对轰动一时。闹大的话,甚至可能会颠覆某些现有理念。

 

不过眼下有两个问题,一是她本人没有对外展示的意愿,二是不确定是否真实。虽然看不出藏有魔术手法,可我毕竟不是专业的魔术揭秘者,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就从来想不通原理。如果我大张旗鼓地找来记者,她却若无其事地道出真相:一切只是她从电视里学来的某种魔术手法。那我可就丢脸丢大了。

 

所以,我从市民图书馆借来了七八本书,有关心理感应啊,气功啊,魔术啊之类的,详细研究,制定了周密的测试计划(在科学的观测条件下控制变量,重新进行猜数字等实验)。只等苏颖配合验证了。

 

但苏喻两姐妹都没有来。

 

 

 

“今天没约她们。”刘北安轻描淡写地解释,“有事找你帮忙。”

 

我顿时有种上当的感觉。

 

“别担心,两个人足够了。”

 

刘北安领头,我们坐上316路公交。车上,我忍不住聊起自己在意的话题。

 

“你相信有超能力吗?”

 

问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,这种问题就像问别人是否相信有圣诞老人差不多。如果调换立场,有人这么问我,我肯定觉得他的智商有问题。

 

刘北安到底与一般人不同,他乐呵呵地反问,“什么样的超能力?超人那种飞来飞去的,还是蜘蛛侠那种随意爬墙的?”

 

我们之间的话题鸿沟,大概像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。

 

“没那么夸张,更偏精神性的那种。”我耐心解释。

 

“哦,你是说气功治病那样的?”

 

“有点像,但不完全类似。”我耐着性子解释道,“比如说,像是从一张照片感知到背后故事的那种。”

 

“明白了。你是指苏颖那小姑娘?”刘北安笑了起来,“之前让我不要相信她信口胡言的人,是你吧?”

 

“是吗……”我放弃沟通,“当我没说好了。”

 

公交车行驶五站后,风景为之一变。街萎缩般收窄,两旁的建筑也变成了破旧的居民楼,俨然上世纪的遗物。

 

刘北安带我下车,熟练地穿过小巷,到了一个看不出有物业存在痕迹的老小区。

 

“知道吗,这一带的猫以这个小区为中心而分布生存。”

 

“真的假的?”我环视四周,看不出任何特殊迹象。几栋暗淡无光的住宅楼,楼梯口杂乱无章的停满自行车。

 

“当然是真的,因为这里有个每天坚持供餐的阿婆。”刘北安指指其中一栋楼,“每天傍晚,她会在准时准点在楼梯口放上猫粮,转眼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来十几只猫,简直像开会一样。”

 

“不向她宣传宣传你的NKNF理念?”

 

“这还用你说?我一直想阻止她的恶行来着。”刘北安愤愤不平地说道,“但她横竖不听,还用拐杖砰砰砸我的头。”

 

“你叫我来,不会是充当打架的帮手吧?”我担忧起来。

 

“谁有胆子对老年人动手啊!叫你来,是帮忙抓猫的。”

 

怎么又回到抓猫的事上了,我一脸困惑。

 

“是这样的,我和那个阿婆交涉好几周了。虽然她嘴上不答应停止喂猫,但对我的态度总算有所好转。上周,我又趁她喂野猫的功夫来游说。她却反过来求我帮忙找一只猫。”

 

“她自己养的猫丢了。如果你帮忙找回来,就答应不再投喂野猫了?”我猜测道。

 

“完全猜错了哦。”刘北安得意的解说道,“她是让我帮忙找一只受伤的野猫。由于在这喂猫好多年了,附近的野猫有多少只,长什么样,那个阿婆一清二楚。最近,有只猫被车撞了,伤势很严重。不但不来吃食,也不敢靠近任何人。阿婆希望我能把它送去医院。听起来怪可怜的,我就一口答应下了。”

 

“可是,让野猫自生自灭不是好事?”

 

说到底,几个月来一直大力宣传减少流浪猫数量的又是谁啊。

 

“好事?”刘北安十分诧异地皱了皱眉,愤慨地说,“都说了,要是谁都不管那只猫,它很可能就小命不保了。”

 

接着他又极力教训我:危急时刻怎能见死不救?  

 

“就算你这么说,面临生命危险的野猫随处都有啊?有的营养不良,有的食物中毒,有的被过往车辆碾碎尾巴尖……你打算每只都救吗?”

 

“怎么可能,”刘北安耸了耸肩,“凭什么所有慈善都让我一个人来做啊?”    

 

我竟无言以对。   

 

“只是碰巧而已。这次我碰巧听说了,所以不得不帮忙。我已经下定决心,再也不去招惹那个麻烦阿婆了。”    

 

看来,刘北安与我等凡人的思维方式完全不同。但我也不是完全无法认同他的想法。

 

 

 

“听阿婆说,那只猫不愿靠近人,但饿急了还是会去翻居民区的垃圾桶找吃的,我们就离远点等好了。”他布置下任务。

 

于是我们坐在小区入口的石墩子上,百无聊赖地盯着垃圾桶。

 

作为社区的内部道路,往来的人并不多,多半是老年人。有听收音机评书散步的,有挎篮子买菜的。带狗出来散步的最多。

 

但大部分时间里,路上一个人都没有。风景一成不变,别说是猫了,一只麻雀都没。空气缓缓流移,温吞吞的风摇晃着光,垃圾桶里的薯片包装袋微微震颤,一只红头苍蝇久久停在烂菜叶上。长时间地盯着这样的风景,竟产生了自己身处宇宙深处某个小行星上的错觉。那部电影叫什么名字来着?想必是《2001太空漫游》。

 

“难道我们就这样一直等?”我终于忍不住质疑道。

 

“不然呢。”

 

“说不定那只猫早换地方觅食了。”

 

“我有信心,它一定会再出现。”

 

“信心的来源呢?”

 

刘北安挠挠头,“信心,不就是一种没有理由的良好感觉吗?”

 

“也就是说,是毫无根据的信心,对吧?”

 

他换上阐述大道理的语气,“身为大学生,我们不是时间资源最充裕的一群人吗?为可怜的小动物浪费一点,也没多大损失吧。”

 

我放弃了争辩。在强词夺理方面,此人向来所向披靡。

 

见我不再说话,他自顾自地哼起小调,听起来像是皇后乐队的《We Are The Champions》。

 

年初,我听腻了刘北安总挂在嘴边的老式民谣。强行夺过他的mp3,拷贝了一份八十年代的欧美金曲合集进去,几乎占满了全部256兆的存储空间。一开始,他抱怨颇多。但仅仅一周后,就主动跑来问我有没有同类型的更多歌曲提供。

 

几个月来,他从爵士乐听到Hipop,无论是“沙滩男孩”还是埃米纳姆的都照单全收,仿佛经历了一场与当代西方音乐的接轨之旅。

 

说起来,为什么这小子会喜欢鲍勃·迪伦,实在是个谜。出于好奇,我专门下载过鲍勃·迪伦的专辑,听了一首就全部删除了。唯一的收获,大概是搞明白了一点——刘北安其实没唱跑调。

 

“最近,我听了《like a rolling stone(像一块滚石)》的原曲。”我开口道。

 

“哦?”

 

“别说,你模仿得其实挺像。无论是不怎么合理的节奏感,还是那一副破锣嗓子,都与鲍勃·迪伦本人别无二致。”

 

“这不是理所当然的,你当我练了多久?”

 

“不过,即使是原曲,我也听不下去。”

 

“觉得难听对吧?”

 

我点点头。

 

“明白的,刚听到迪伦的歌时,我也抱有相同看法:什么玩意嘛?最近,听了不少其他欧美音乐人的歌,更加深刻地理解到了这一点。他的歌没有披头士的动听,没有平克弗洛伊德的发烧,没有枪炮玫瑰的煽情,没有涅槃的生猛,只有一个布鲁斯民谣老炮在你耳边叨逼叨。唱腔艰涩、歌词费解——对当代绝大部分的乐迷都堪称难听。”

 

“可你却喜欢?”

 

“这就要说起一个我本人经历的故事了,听吗?”

 

“不算太长的话,”我谨慎地回答,“Life is too short for a long story.”

 

“不实际说来,是长是短我也不知道。”

 

他的开场白多少勾起了我的好奇心。好吧,反正现在也有空闲。

 

刘北安语气平和的开口道,“我的老家是西部一个小县城,说实话,和农村也没太大区别,小时候家里还种菜呢。一直到小学毕业,我都没正经听过什么音乐,除了收音机里曲艺频道播的那种。”

 

他的家庭背景我还是头一回听说,不知道如何回应,只得“哦”了一声。

 

“升初中后,老师说我听力和口语都太差了,要多听磁带教材。家里人急了,当天晚上就带我去百货商店买了一台磁带播放器。我趁机自己买了三张音乐磁带,就三张,用完了手头所有零花钱。其中有一张鲍勃·迪伦的。”

 

“反复听的过程中,逐渐喜欢上了?”我猜测道。

 

“才没有呢,每次听的时候都后悔,自己怎么会花钱买下这种玩意的。其他两张都是港台流行歌,我一听就放不下了,翻来覆去地听个没完。后来每月从饭钱里硬挤,凑钱买新磁带。对我而言,中学时代最幸福的时光,就是戴上耳机听新磁带的时候。”

 

我笑了笑,“说得有点夸张了吧?”

 

“并没有!上学的时候,我一直被人欺负得很惨,只有一个人听歌时才能放松下来。”   

 

我愣了愣,“你是说,遭到了校园暴力?”   

 

“算不上啦。小地方,谁也没看过“古惑仔”,更谈不上有什么不良少年。只是同学们都无视我,没人愿意跟我交朋友。他们说我蠢,不通人情世故。”    

 

说得倒也没错。     

 

“你没接触过小地方的县中吧?县里唯一一所中学,封闭式教学,最看重升学率。老师和学生统统站在同一立场,神经紧绷,听不得任何学习以外的东西,对任何娱乐活动都严防死守。仿佛有谁伸脚越界轻轻一踢,整所学校的教育秩序就会土崩瓦解。我试图在班里推广流行音乐,反而受到了集体排挤。”    

 

“难以想象。”   

 

“我受不了那样的生活,也无力改变。情绪低落,成绩一落千丈。家里人原本不怎么关心我的学业,被校方找去谈话后就着急起来了。之后,我吃了不少皮肉之苦,音乐磁带也被没收了。他们认为听歌就是我成绩下降的理由。不过,迪伦的磁带是英文的,在我的据理力争之下,得以保留在手。”

 

“家长就是这样,从不考虑深层原因。”

 

“可不是!那是我人生的至暗时代——一年一度的校运动会,我报名了长跑,意外在练习时扭伤了脚。但是并没有人同情,甚至有人暗地里嘲讽我逞能。我心灰意冷,索性请病假逃学了,那种心情你能理解吧?”

 

我点点头,没想到他还有过如此惨痛的经历。

 

“逃学了,也没地儿可去。家里不能呆,又不想去网吧,那里烟味重,还时不时冒出小混混,操起椅子腿打群架。我只能一边在街上瞎转悠,一边用耳机听歌。手头唯一一张磁带,就是鲍勃·迪伦的《61号公路》。起初,我并未对其抱有什么期望,行走在荒凉的乡镇街头,耳边有点音乐总是好事。结果听着听着,竟一点点上瘾起来。其他歌再好听,听个十来遍也就腻了。可《61号公路》不同,起初听起来仿佛故弄玄虚、卖弄技巧的旋律,越听竟然越有滋味。”

 

“我很快沉迷于其中。为了弄懂歌词含义,甚至专门去查英汉字典。有一句歌词简明易懂: Some people feel the rain. Others just get wet. 不必苦苦翻阅字典也能明白意思:“有些人会感受雨,而其他人只是被淋湿”。就是这句歌词让我幡然醒悟。”

 

“领悟到了什么?”我问道。他摇摇头,“哎呦哎呦”的长吁短叹。那声音仿佛暗示,“我都说这么明白了,你还要问?”。

 

“不肯说算了。”

 

“就是说,我是那个能感受到雨的人。”刘北安凝眉望向垃圾桶,好像眺望着自己的前半生似的,“只懂得淋湿感受的人不理解我,也再正常不过。”

 

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自夸。不过,他的故事着实有点凄惨,最终能打起精神倒是好事。

 

他换上总结性的语气,“总之,鲍勃·迪伦非常独特。能理解他的人会非常喜欢,并永远喜欢下去。而不喜欢的人也许刚听一首就没兴趣了。那天以后,除了鲍勃·迪伦的,我再没买过其他磁带。”

 

“学校生活好些了?”

 

“没啥变化。不过无所谓,反正心里的疙瘩解开了。”刘北安站起身,伸展胳膊,左右摇晃自己的腰,“如今,早变成过往云烟了。”

 

“到底成年了。”

 

“到底遇上了你们,”刘北安说,“我原以为在大学也交不到朋友呢。”

 

我脸上一热。为了掩饰,急忙抱怨起来,“这故事也太长了吧。”

 

“无所谓啦,就当打发时间。等等,”刘北安忽然停止动作,“那边草丛里,你看到了吗?”




评论(8)

热度(84)